【宝鸡】东 西 ◎宁可
开会的好处在于,上午能知道下午的事情,今天能知道明天的安排。这不,时间还在上午的长河里溜达,议程上已经清清楚楚地标明了下午的去向。
小东坐在这个城市最高档最现代化酒店的会议室里,眼睛盯着眼前的桌牌发呆。主席台上发言的人还陶醉在远古时代,眼睛缥缈却又口若悬河,胸前的红领带激动而又尴尬地左右飘荡。这是一个由甲骨文出发探讨人类情感起源的研讨会,每一个发言的所谓的专家感情充沛而又丰富,酒店的灯光效果不错,不时从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四溅,和台下睡觉的人嘴角流出来的哈喇子相互成趣,形成呼应。坐在小东身边这位美得好像从西方历史中走出来的姑娘正在酣睡,但这并未影响发言者的情绪。会议气氛庄严、肃穆,更显得前排就座的嘉宾面前的桌牌很精致,质地几乎和那块最醒目的“请勿吸烟”的牌子能媲美。参加会议的人不少,但不是每个开会的人面前都有一块桌牌,小东面前就有。与无趣的从几千年上空飘过来的会议内容相比,小东觉得自己好像专门是为了面前的桌牌而在这里坚持着。
议程表上显示了下午的去向:参观景点。身处人间天堂,连小孩子也知道最有名的景点是西湖。小东看着面前的桌牌,不由得会心一笑,那笑容,有些贪婪,有些神往,就像身旁打盹的这位瓷娃娃一样的女孩,睡着睡着,突然伸出舌头,把已经流出嘴角的涎水全部卷进嘴里,然后,更香甜、更惬意地睡去,满脸的心满意足而又媚态百生。一般会议,重要嘉宾面前的桌牌都是用电脑打的楷体,很少有手写的桌签。况且,况且还是甲骨文。甲骨文的美妙在于使得名字的每个笔画看起来都很有想象力,比如小东名字中的那个“东”字,笔画既规律又飘逸,远看像极了西湖的流水,既摇曳生姿,又波澜不兴地向他流来,活生生地流进他的心里;近看却像一只硕大的蜘蛛,静静地趴在那里,似乎在织一张网,又似乎在等待着一种情感归宿。
是那棵树先进入眼帘的,还是小西先吸引目光的,一直是个没有统一答案的问题。小西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满脸的调皮,这也能成为问题,当然是小西了。小东佯装出满脸的委屈,我也觉得应该是小西,但事实却确确实实是那棵歪脖子树。
西湖远看是白色的,亮晶晶地刺眼;走近了才发现是绿色的,墨幽幽地勾人。那棵树就长在西湖边上,大腿粗细,青筋密布。离地不到两米处,树干突然呈九十度向湖中弯曲四五十公分,然后又直直往天空伸去,酷似歪着脖子低头凝视湖水。小西站在树旁,身着一袭墨绿色的连衣裙,树干一般纤细。微风一吹,亭亭玉立却又衣袂翩翩。小东眼前有些恍惚,不知道是树迷住了眼,还是人颤动了心。只是觉得,树也熟悉,人也熟悉。自己和那树那人,好像已有了数千年的缘分。
应该是脚步声惊动了佳人,面对西湖正在陶醉的小西忽然回过了头,湖水般的眼睛从小东的身上滑了过去,也许略有停顿,也许没有,尽管视点不在小东身上,小东只觉整个人都酥了。微风又起,连衣裙随风飘动,搅起满湖的涟漪。人似乎在动,身旁的树却一动未动。动静之间,小东的心似乎荡漾成了一池湖水。脚已经不听使唤,犹自前行,将小东带到了歪脖树下,小东在树旁站成了另一棵树。
小西再没有回头,眼睛沉浸在湖水中。好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小西不说,小东不敢说。树成了两个人的纽带,一东一西连接着两个人。
还得说话,虽然,小东第一眼看见她,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这种“好像在哪儿见过”作为男女搭讪来说,显然有些老套了。好在,小东面向小西的时候,小西也侧过身,眼睛湖水般静静地看着小东,没有一丝惊讶,或者陌生的感觉。那神情,好像面对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还是小西先开的口,好奇怪,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是在梦中,小东不失时机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幽默,我们天生就熟悉,只是一直没有谋面。
小西闻声笑了,笑开了满湖的涟漪,我叫小西。
我叫小东,小东露出了两排牙齿,小西从哪里来?
既叫小西,自然是从西而来,小西说完,有点忍俊不禁,小东该不会从东面而来?
正是自东而来,小东努力不使小西误认为自己在开玩笑,满脸的认真,小西到哪里去?
自然向东,小西眨了眨眼,小东肯定志在西方?
两个人都笑了。笑声中,小东在小西的眼中找到了自己;而小西,也发现自己的笑容正在小东的瞳孔里绽放。东西相向,歪脖树下既是必经之路,又是相遇之处。东西茫茫,大路条条,相见即是缘分。小东偷偷地用手在腿上掐了一下,疼痛告诉小东,自己不是在梦中。只是小东一直在心里嘀咕,很奇怪,自己和小西虽是第一次见面,却没有一点儿陌生的感觉。不但没有,反而好像认识了几千年似的。俗语云,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通过小西的眼睛,小东知道小西和自己的心思一样。
那么,小东问,小西站在湖边看什么?
小西的目光很狡黠,你猜?
湖面上金光闪闪,好像一粒粒玉米在跳舞,小东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是这种感觉,就笑了,该不是来看玉米的吧?
一丝惊异从小西的眼中掠过,小东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小东又笑,干脆把臆想进行到底,我是来西湖种玉米的。
在湖水里种玉米?小西歪着头,亏你想得出。
不相信?小东手指向湖水,看见了吗,已经种好了。
墨绿的湖水中,摇曳着一个模糊的影子,低头看去,真的像一株玉米。那棵玉米纤细、修长,随着水波不停地变幻。细看,小西才发现是自己的影子。小西第一次看到变成了玉米的自己的影子竟然如此耐看,她痴痴地看着自己的身影随着水波摇曳,先是呆了,然后脸才红了。
在许愿?虽然没话找话,却总算是有了一个台阶。
小西借机点了点头。
可以分享吗?
小西从湖水中收回目光,脸色绯红却又调皮地一笑,变被动为主动,你再猜?
小东极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淡淡的,你想吃玉米?
小西不再笑了,她静静地看着小东,就像看自己的影子一样,半天,没有说话。
小东却没有看小西,肚子告诉他,小西和自己一样,饿了,而湖水上方,一直似有似无地飘荡着清新的煮玉米的香气。有一艘小船靠在了岸边,不等艄公开口,小东就拉着小西跳上了船。船在水中一阵颠簸,小东的心也开始晃悠起来,我们真的很熟悉吗?怎么刚见面就有了如此亲昵的举动,而且,他拉得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随意,小西也好像心意相随。要知道,我们可是刚刚从远古的甲骨文时代走出来的?!抑或我们在那个时期就熟悉?
艄公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前心后背上的肌肉鼓得像一只只小兔子,好像随时都要从背心里跳出来,脖子上的青筋条条暴起,四周却缠绕着一条红色的领带。这种穿着背心打领带的方式就好像站在现代论古代,总给人一种极其荒谬的反差。趁着艄公不注意,小西碰了碰小东的胳膊,小声说,这条领带应该在哪儿见过?小东回应道,是有些眼熟。小船在墨绿的湖面上割开了一条水路,晃晃悠悠地前行,艄公低头摇橹,鲜艳的领带在空中跳跃。近处的桥、远处的塔,都静默成了一幅山水画。小东和小西都有一种船在画中游的感觉。两人还没来得及欣赏四周的美景,一曲突兀的歌声就从艄公的嘴里钻了出来,愣生生地打破了画面感——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歌声透着莫名其妙的高亢,曲调却像被小船撞破的湖面,溢起了满湖的波纹。小东听着揪心,遂转移了话题,向小西逗趣道,你听,这腔调像不像会场主席台上发言人的声音?
还有那条领带,小西说。
小东和小西从歌声中走了出来,笑了,笑得小船重新摇晃了起来,笑得艄公闭上了嘴巴。歌声停了,船自然就快了,小船很快把两人送到了湖心岛上。
湖心岛好像西湖的心脏,搏动得很起劲。岛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小东和小西惊异地发现,湖心岛上竟然也有一棵和湖边一模一样的歪脖子树,树下,果然有一个穿绿裙子的姑娘正在叫卖热玉米棒。小东跑到跟前的时候,听到姑娘对围在旁边的人说,没有了没有了,卖完了。看到小东,姑娘意味深长地冲着他笑了,从盒底拿出了一个冒着热气的玉米棒,说,最后一个了,专门为你留的。小东顾不得多想,急忙把热玉米抢到了手里。刚要付钱道谢,姑娘已经汇入了人流,转眼间不见了。没有了热玉米的吸引,四周的人群也瞬间消失了,歪脖树下只剩下了小东和小西两个人。歪脖树下一片空旷,歪脖树上香气萦绕,小东兴冲冲地把热玉米塞进了小西的手中,完成了一桩心愿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东第一次来到西湖,他觉得西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站在西湖中心看西湖,俨然已经和西湖融为一体,雷峰塔巍然耸立,断桥横卧一方,只有湖水缓缓地流淌,宛如心中的情愫,源源不断。湖水之上,塔与桥遥遥相望,含情脉脉。歪脖树下,小东和小西相对而坐,小西认真地剥着玉米粒,一颗一颗地剥着。剥一颗留在手心,再剥下一颗。小东惊异地发现,小西拿在手中的不是普通的玉米,颗颗玉米粒都被一层厚厚的稃壳包裹,这种有稃玉米就像中国的甲骨文是文字的祖先一样,竟然是传说中的玉米的祖先。这种玉米虽然有五千年的历史,但传在中国不到五百年,而且传入的时候已是进化过的物种,怎么会在人间天堂的西湖出现?小东瞎想的时间,稃壳已被小西熟门熟路地一层层剥去,玉米粒带着丝丝热气,跳跃在小西的手中。不一会儿,小西的手心就被玉米粒占满了。小西用另一只手认真地把玉米粒中的穗儿捡干净,把手伸到了小东的面前。小东觉得,小西的手好像是从五千年前的时空伸过来一样,幽深而遥远,情深又意重。小东才忽然明白了自己在看到小西第一眼就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玉米的缘故。
我不吃,小东摇摇头,给你吃的。
小西湖水般的目光望着小东,小巧的手坚定地举在小东面前。
小东又摇头,你吃一粒我再吃。
小西的目光转了一下,好像湖水起了涟漪,一起吃。
小东和小西坐在湖心岛上,你一颗我一颗地吃着金灿灿的玉米粒。他们吃一颗,在湖水上跳跃的玉米粒就少一粒,仿佛他们不是在吃玉米粒,而是在吃着金灿灿的光阴。一粒光阴一寸金,两个人都吃得很慢,好像怕吃完似的。身旁,春天的阳光已经西斜,湖面上泛起的金色的光已经变得星星点点。小东和小西沐浴在晚霞中,好像没有了躯体,只剩下一个金灿灿的轮廓。小东看见了小西脸上金黄的绒毛,而小东耳朵上的汗毛也落入了小西的眼中。不管是脸的轮廓,还是耳朵的弧线,一切都是那么的灿烂,又那么的虚无。两人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湖面上泛起雾气的时候,小东的目光越过小西的肩头,落在了断桥上;小西的目光也从小东的头顶穿过,在雷峰塔上变得痴痴呆呆。在情男痴女的怨怨艾艾中,时间老人迈着矫健的步伐,不一会儿就把雷峰塔和断桥在他们的眼中变得和心里一样,朦朦胧胧的,感觉有,却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景区管理人员的催促声越来越近了,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再不上岸,没有了船,就上不了岸了。小西收回目光,看着小东,一声不吭。小东知道小西的想法和自己一样,期望永远这样坐着,就这样坐着。却无法再坐下去,宛如人生,相遇是偶然,分离却是必然的。就像眼下,即使他们再肆意厮守,景区也不允许。回到船上的时候,小东看到小西的眼角有一行泪珠爬成了蚯蚓,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小东感觉到口腔里一阵苦涩,他把眼泪吞进了肚子里。艄公还是那个艄公,和先前判若两人,只是低头摇橹,一声不吭。湖水也成了阴阳脸,前一会儿还亮得刺眼,好像一粒粒金灿灿的玉米粒在湖面上跳动,这会儿却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小船无声地在月光下穿行。黑夜来临,是为了送走一个白天,更是为了迎来另一个白昼。只是,迎来的还会是那个送走的白昼吗?如果生命真是一个轮回,干吗还要执意往东面去,难道就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小西一直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小东在暗夜里恨得直咬牙,为了那一个叫作工作的归宿,自己却不能不奔西面去。生活中有许多无奈,摧毁你情我愿也许只是无奈的一种,即使无奈到心痛,却必须忍受。就如这湖水,即使再留恋岸上的风景,从东面来,终究要往西面去。人们只看见风景依旧,湖水依然,殊不知却已经物是人非。说不出为什么要去,但却不得不去。
湖边歪脖树下是最后的分离场所,小东在西,小西在东,两人分立在树的两边,默默地看着湖水。湖水已经没有了声音,累了一天,显然睡着了,但却没有停止流动,它们从小东和小西的眼睛里流出来,源源不断。
能不走吗?小西看着湖水,问。
小东摇了摇头,摇响了满树的叶子。
其实小西知道问了徒生伤悲,她自己何曾不是如此,即使小东愿意滞留,她自己能不往东去吗?人的一生有许多未知,但却不得不去做。如果小东这样问她,她和小东的答案必然也是一样的。所幸小东没有再问。夜晚本来很短,况且已经过去了一半,两个人都知道离分别的时间很近了。此地一别,相见遥遥无期。两个人都想让时间停止,但却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到虽然近在咫尺,只有一树之隔,却无法跨越,只能四目相对。
我们在树上刻个字吧,小东说,以纪念我们曾经相见、相识!
下一个轮回的时候,它是我们上次见面的证据,小西补充道。
又一个白天来临的时候,各奔东西的时间到了。两个人又看到了湖水默默流动的样子,他们突然很羡慕湖水,为什么它们能从同一个地方来,又往同一个方向去!小东的眼前只有泪痕,已经没有了眼泪;小西从小东的胸前抬起头,眼睛也干巴巴的。她的眼泪全部留在了小东胸前的衣服上,眼睛里也已经没有泪了。只有歪脖树上,留下了两个字,一个“东”,一个“西”,既是两人的宿命,更是人类所有男女的归宿。
这是定数。
远处传来了一声断喝,惊开了两人。不远处,一个胳膊上有红袖章,显然是景区管理处的人正疾驶而来,两人只能作鸟兽散,各奔东西……
小东是被热烈的掌声震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会议发言人已经结束了冗长的关于人类情感命运的论述,主持人活生生地把人们从远古时代拉回到眼下,正在提醒下午关于游览景区的注意事项。主持人说,我们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从甲骨文入手,充分探讨人类异性情感的起源和归宿,以及由此引申出东西方文化差异,就是为了说明文化也好,还是情感归宿也好,在于珍惜。那我们为什么要进行这方面的研究,目的很明确,是为了应用。我们要把我们研究的成果应用于实际工作和生活中,让它指导我们的文化内涵和情感取向,具体到下午的游览,我们要爱护、珍惜景区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主持人突然提高了声调,刚刚接到景区管委会通知,就在今天上午,有的游客就很不文化、很不情感,竟然在西湖岸边的歪脖树上刻字留念。留念就留念,你就好好写字,像孙悟空一样,逛了一个地方,认认真真地写上“大圣到此一游”也情有可原。他(她)倒好,竟然在歪脖树上刻了一只蜘蛛和一张蜘蛛网,你是蜘蛛吗?想像许仙和白娘子一样,在西湖边上安居乐业是不是?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会议结束了。小东站起来的时候,看见邻座的漂亮姑娘睁开惺忪却又像湖水一般幽深的眼睛看着他的胸前,小东低头一看,脸色不由得发窘。刚才的梦历历在目,只是做得太投入了,不知是泪水还是哈喇子把胸前都打湿了。之前还在心中嘲笑别人,没想到自己也一样。会议室的人都走完了,偌大的会议室瞬间显得异常空旷,只留下了小东和身旁这个叫作小西的姑娘。两个人看了看各自面前的桌牌,竟然发现真像主持人说的一样,一个活像蜘蛛,一个酷似蜘蛛网。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你从哪边走,小西问小东。
小东指了指小西身后,你呢?
小西同样往小东的身后指了指。
会议室有两个门,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小东和小西收拾好东西,擦身而过,向着各自的方向走去。
作者简介:宁可,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省作协签约作家,陕西文学研究所首批重点研究作家,宝鸡市职工作协副主席。2008年开始写作,有50余篇小说散见于国内文学期刊,著有长篇小说《日月河》、中短篇小说集《明天是今天的药》,短篇小说曾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
本文原载于兵马俑在线(www.wmxa.cn),转载请保留本链接,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