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盈:月亮地
天黑了,天却白了。月亮使天地一片白。母亲在白地里走着。我在家里睡着,或者我在亲戚邻里家里被托管着。但我感觉自己一直都是跟着母亲的。我给母亲壮着胆子。母亲是可以不去的,她可以求着别人帮个顺手忙。母亲不是没有想到让人帮忙,早年间她还给本家里一个兄弟买烟供馍,让人家帮着去浇过一回地,可是第二次去说,母亲就看到不愿意的脸色了。这样低三下四地给人下话,这不是母亲的性格。此后母亲必须看着自己亲手把事情做完,才会完全放心。母亲不愿意叨扰人家。母亲说咱又不是七老八十跑不动了,咱又不是病病歪歪走不成了。这有什么,又不是砍头掉脑袋的事儿,别人都行,咱怎么能不行呢?
母亲的话是对的,可是别人都是男人啊,全村里只有母亲这样一个女人,要在半夜里起来走很长的路去浇地!先前好几天,母亲就给自己打气,她时常自言自语地说几句话,不知道是给我听,还是给房子院子风马牛呀的听,还是给她自己听。当这个夜晚来临,她盼着我早睡,又盼我能在炕沿脚地多玩耍一会儿。当我睡去,睡得越是香熟,她越是有底气。母亲出神地看着,母亲痴痴地坐着。月光从窗户缝里透过来,罩在我的睡相上,母亲慢慢从我身边起来,她的动作慢而迅捷,前两家的人已经回来了,一个声音在外面“三姐三姐”地叫了两声,之后扑踏着鞋回家去了。母亲没有应,她早已在等待着这几句呼唤,她已经看见清亮的水头正在亲吮着干瘪的麦田,发出酣畅的滋滋声,水就在月亮下面汪着。水把一个个小月亮在朝前一涌一涌着。
母亲出门了。我也跟着母亲出去了。我就是小到快没有了也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去。夜里村里的路呀树呀房子呀等等铺展开一片清白,这种白,没有白雪的凛冽,没有白雨的暴躁,它甚至有些发蔫,又有些含糊,它使得村庄近视,在这些白的映衬下,那些屋檐下的黑里,像是坐满了人,看不清楚也一声不吭。母亲只顾朝前走着,她不能左顾右盼或者朝后看,那样只能使她分神自己吓自己。她独自在走,偶尔会有几句狗叫声。在母亲最初的打算里,是明确想过了要叫上一个人做伴的。这也是一个女人,她的男人出门去了还没有回来,她又和母亲同是一个娘家,而且她家的地就在我家地的后面,她想着叫上她跟着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她这时候就走到了她的门前,隔着朝向街道的窗户低喊:“冬歌,冬歌!”叫了几声,冬歌才亮了一嗓子,她颤音说:“三姐,我不去了,你浇完,把水头改到我家去就行了!”母亲不好再叫了,她回到街道上,继续朝前走,她明白只能自己一个人去完成任务了,紧张开始滋生。村道走到头快要拐上下地的路口时,我看见母亲明显加快了脚步。挨路的这家三间庄子里,白天里刚埋了女主人,女主人最多三十岁吧,人是很能干的,前一向还和母亲有说有笑的,突然就得了急病不治而亡了。母亲白天里在她家里经管后事,心里掐算着该轮到我家浇地了,母亲不停地嘀咕着,最好到白天浇,千万别到晚上浇,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果然就轮到了后半夜。母亲知道大白天那屋里就阴森得很。在这明亮的月夜,她家布满白纸的大门,愈发 人。母亲说,“秋霞,你莫要吓自我!”母亲几乎是一溜小跑着穿过她家门墙,我也跟在母亲后面一路小跑。在那个阶段。
母亲到了地里。她本想在地里会见到几个管泵巡渠浇地的人,可是鬼使神差的,又是一个人也没有,前面浇地的人早走了,或者压根儿也没有来,水在那里花花地渗着。紧挨着我们的冬歌指定是不来了,她的下一家也指不定什么时候来或者也不来,一些事对一些人来说意义比天还大,对另一些人来说屁都不顶,别人的事或许也就算了,自己的事得过且过,自己糊弄自己的也有的是。母亲一直在期盼的浇地这件事,别人却根本都不在乎。我们家的地或许正因为浇灌得恰到好处,因此那一季庄稼颗粒饱满,而周围人家的则因为不匀称,因此不是青黄不接,就是差过去好多,但是时空延续,人们一样生活了下来。我不知道这些对于母亲来说,是十分值得还是颇费琢磨。如今母亲住在小区里,她还是半宿半宿地睡不踏实。听见夜里有人叫门,或者哐当的骑着自行车回来踢踏着上楼时,母亲说幸好城市里有路灯,不然走夜路一定很是害怕。我有一阵连续几年上夜班,下班回租房时走一阵子就必须站住,感觉到母亲在和我一起走时才能继续一往无前。在那样的晚上,母亲只能一个人来回奔忙在大地上,一个个保障都被拿掉了,她无依无靠,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孤独地接受月光普照。当时或者多年后当母亲平静地说这没什么时,我哪里知道母亲当时心里该是多么紧张!当我在外面看着一些耀武扬威的人从自己面前走过时,我就知道他们心里其实正在紧张着,他们要用这种做派来消解和转移自己的情绪。但他们已然没有我母亲那样的纯粹了。
而月光,从来不管人世的时序流转,很自然地就把母亲这种境遇辗转腾挪辉映嫁接到我的身上,我到外面讨生活,常常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最后只能横下一条心来,披星戴月里全靠自己,把一切碎片完美地拼接在一起。
在那个晚上,美丽的月光,在看着我年轻美丽的母亲,不停地沿着水势上下穿梭,美丽的月光突然就会觉得他处有人正在那里端茶品茗摇头晃脑“千江有水千江月”纯粹是在扯淡,而那一句诗形容母亲此刻的浇地场面却似乎十分恰切。母亲在不断地一丝一毫地巡视。她怕水从田埂跑了,她怕水渠哪处渗漏了。不管是田鼠、蛐蛐儿、蚯蚓等的无意,还是可爱的人的作祟,都会加重她的奔跑,延伸她的慌忙。她有过好几次那样的教训,有一年有一片地和小叔子的地挨着,有一次平素从未帮过忙的小叔子回来说,三姐我修渠时把你那边的渠也修好了,母亲很感激他的援助,她晚上去浇地,想着也可帮他料理一下。可是最后,母亲发现自己受到的只是愚弄。她从晚八点到后半夜四点,才把一料地浇完。她眼看着水朝人家地里奔涌,地皮上还在骄傲地冒着小水泡。她知道地畦上有些小窟窿,诡秘地存在着。但她没有办法。数九寒天,母亲不敢下水,因此无法找着并堵上这些洞口。母亲撑持着回来,这个一夜稳稳睡在自己炕上的年轻男人,还在炕上睡着,隔窗撇出一句问话:“三姐,浇完了!”母亲说:“浇完了,给你把地也浇完了!”这个人一直都没有起来,也不再吭气。母亲发现自己轻易相信了一个人突起的好心,这个有所图的好心顺带着伤害了她的好报。在明晃晃的月亮地里,母亲想起这些。母亲没有生气。母亲已经习惯了以德报怨。母亲听到村里的老人对她的忠告,你看你半截腿都在水里埋着,浇地浇个啥就是个啥么,这样认真,你现在不觉着,到老了病就出来啦。
可是母亲有什么办法!
母亲只能至重地把当下挨过去。她尽量全神贯注地盯着月亮下的水头,提醒自己不要朝周围那些有响动的地方看。可是偏偏,邻村里,或者更远的村子里吧,甚至是外乡外县外省外国的谁家,正在给逝去的老人过三周年吧,正在那里念诗诵经唱戏,正在那里声嘶力竭,呜咽,号叫,嬉笑怒骂——总之这些声音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前面的坟场,环绕着月亮光光,清晰地传扬在田地里,清亮地击打在水头上,而它们最后聚拢在一起,全部冲着我母亲而来。母亲奋力剥离着这些声音,不胜其烦,直到最后,这些声音烟消云散。一轮黄月还在那里,母亲已然满身满脸是汗。偏偏我家的地又被旋耕机翻得深而虚,水头走得异常缓慢。在后半夜之后更浑浑噩噩的宁静里,母亲终于支撑不住了,她一个人坐在地头,想顺势就躺下睡一会儿。睡到天亮再回去也无所谓。可是她怎么能得到片刻歇息呢。那些柔润在水里的白亮麦苗们看着母亲突然站起,准备着把一切紧张重新来过。
她削薄的身影被我清亮的哭声从月亮地里叫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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