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泉:敬神
军旅作家,出版有《人生观之歌》 《拂晓劲旅—— 21军征战记》 等专著,发表作品百余万字。
我父亲是老地下党员,母亲解放初期也入了党,他们一辈子啥教也不信,但忘不了的是大年三十晌午端张罗着敬神。“神是谁?”“神是啥模样?”每当我们打破沙锅问到底,母亲便没好气地说:“神是你先人!”“神和人一样长着良心长着耳朵鼻子眼!”
父亲幼年失怙,九岁打短工,十三当长工,被拉了两回壮丁,跑地下交通练出了一身胆,命硬得不怕鬼不怕神,因之鬼神在父亲那里真的是没眉没眼没地位。如果说父亲敬神,那一定是敬先人的,他才不学我对门的润娃哥相信什么灶火爷土地爷财神爷,给猪圈牛槽大树贴红纸辟邪,他才不像我东邻的月勤叔出门前必定手搭凉棚观云望气,生怕撞上乱七八糟的凶神恶煞。
母亲生于榆林城的大户人家,上了三年旧学堂,外爷懂阴阳,外婆信菩萨,这样母亲便有本钱说榆林城的万佛楼、佳县的白云观、蒙古王爷的喇嘛庙等等鬼神班数。“鬼神之事,无也难明”,母亲总以为这是孔圣人的话。事过多年,我翻遍《四书》却只找到“敬鬼神而远之”和“不知生,焉知死”一类不大敬神的话,我据理力争,母亲嗔怪地说,看把你能的,你腿长,你跑到山东去问孔子,看圣人当面不打你的嘴!
然而,母亲也时常讨厌神、贬低神,笑话神“不顶事”!因为神并没有按她的意愿让她过上好日子,反而让她逃荒要饭背井离乡。解放战争间,榆林连年大旱,瘟疫横行,兵荒马乱,家家再也顾不上笑话谁嫁妻典房、鄙薄谁鬻儿卖女。为了活口,外爷外婆令我舅父牵着毛驴,把我母亲领上逃荒关中的千里陌路。人地两生,举目无亲,不会做饭、不会纺线、织布、裁缝,不懂方言、没有田产,而要养家糊口生儿育女,在神权、族权和恶霸、土匪的夹缝中求生存,在旱涝、疾病和多子、多辱的困境中站住脚,可怜的母亲不得不给自己找来三大护身符:最丰富的语言是眼泪,最擅长的本领是做梦,最安身的法宝是施舍。
我记得年年清明节,给先人上坟后,母亲便领我跪在荒野的十字路口,用树枝画个大圈,圈口开在北方,中间画个十字,母亲说烧纸钱、上供果先给无儿无女的野鬼,否则它们会乱抢一气,母亲说北方是生路是大路,清明时节各路鬼神都在大路口等着香火献饭,之后母亲念叨着苍天啊、鬼神啊保佑我娃没灾没病,说着说着,满腔委屈的母亲就放声大哭,边哭边诉说着自己命苦,三间破房子,两张泥巴桌,冬缺棉夏缺单,啥时候才能扔掉黑锅,接下来肯定是骂我读书不用功不争气,不长个子没力气,将来不保是个打牛后半截的坯子……至今,每遇清明上坟,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还回荡在拔节的麦田里。
文革前我家有一幅先人轴子,上面画着清朗面容的三代祖宗,母亲却常拿先人轴子取笑我父亲:辈辈穷得叮当响的穷光蛋,却画着高房大瓦、摆着高桌低凳、穿着绫罗绸缎、使着童子丫环,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文革破四旧,被批斗的父亲生怕再惹火烧身,便从房梁取下先人轴子交给了造反派,从此家里连一张先人的造像也没了。
1980年大年年根,当兵五年的我第一次探家。千日离别,家事一新。不信神的父亲平反后到镇上老爷庙管理庙产,母亲多年的慢性病也大有好转,父母日夜拧绳积攒了一两千元,添置了自行车、架子车和一张方桌,几间土炕齐刷刷贴着旧报纸,原来黑漆漆的灶房也用白土粉得焕然一新。父母望着身高一米八四的我高兴得逢人便说,谁说我娃不长个子?!还是部队的饭馍养人!等众乡亲半夜离去,母亲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五年了,光是你老子敬神,都不晓得先人生啥气哩!明儿三十,咱家要早早敬神,也让你先人风光一回!
大年三十一大早,我还在梦乡,习惯早起的父亲就捅开了蜂窝煤炉子。望着吱吱作响的铝水壶,我突然想到这个家从我记事起,冬天从来就没有个火炉,棉袄棉裤下面从没有衬衫衬裤,好不容易盼来的一件新衣,走罢亲戚过不了十五,母亲就嚷嚷着赶紧脱下……而今敬神,母亲如数家珍地指着礼器说,这供桌是公社老爷庙处理的,香炉是从县城买的,香烛是从你外爷家带回来的,酒杯是从西安让人捎的,酒是你姐夫送的,还有这纸钱,票面大得让你先人到阴司银行都找不开零头,可惜的是连一幅先人轴子都没有,只好用一张黄表纸代替了。说着,母亲端上了上面苫着肥肉片的献饭、热茶以及干鲜供果,我想先人这回一定满意得偷着笑哩!眼看到了正午,母亲却自怨自艾地拍着满头白发说,看我乱糊涂了,快!还有一张新买的毛主席像没贴上!“啊!”我迟疑了一下对母亲说,贴就贴吧,但毛主席不是神,毛主席也不相信神!听了这话,母亲顿时拉下脸:谁说毛主席不是神?!你娃没经过旧社会,不知道人吃人的厉害,你娃不要张狂得忘了本,没有毛主席,你还走州过县,不知道今儿在哪里要饭哩!
敬神了,香蜡、茶酒、献饭冉冉飘散着幽香,“列宗列祖之牌位”的正上方,是毛主席那慈祥的画像,全家给神位依次叩头后,鞭炮响起,雪映得农家小院里外充满了没有过的喜庆。从此,毛主席便在我家的供桌上方“安营扎寨”,看着我父亲过世,见证我结婚生子,更护着我母亲度过孤单的晚年。母亲在世时,我写的诗歌被韶山人陈列在毛主席纪念馆的珍品室,我协助毛岸青、邵华、毛新宇工作的事在家乡传开,母亲这回更有了说神的资本:“敬神自敬,敬神神在。”如今,故去的父母也升格为家神,他们的遗像摆在毛主席画像的下方,共同分享着子孙们的香火和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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