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祥：给娘洗澡

夜里连换三次尿不湿，天刚蒙蒙亮，娘又一次拉在裤子里。当我被刺鼻的异味熏醒时，娘已爬起来，双手在裤面上挖抓着，咧着没牙的瘪嘴冲我“嘎嘎”的乐个不够。全然不觉得身下的污迹，恣意地在被褥床单上洇湿，浸染，渗透，漫延……

我一骨碌爬起来，习惯地喊妻子烧水，又习惯地拿起空气清新剂朝炕上炕下一阵喷洒。这才胡乱踢蹬上衣服，开门拉窗，寻觅澡盆，蛮费劲地搀扶中褪下娘脏兮兮的衣裤。待妻子提来热水，两口儿合力将娘抱下炕，放进超大号洗澡盆里。妻子一阵翻箱倒柜，爬上炕换铺被褥床单。我蹲在澡盆前，一掬一掬撩起温呼呼的清水，自上而下，给娘洗澡。

娘像个贪玩的孩童，见水就乐，不停地摇晃着空瘪的躯体，双手任性地在水面上拍打挖抓，口中啊啊呀呀哇哇啦啦地叫着。一时窄小的澡盆里，小浪翻飞，水花乱溅。地下炕头，凳子沙发，茶几柜上，水啧满目，闪闪亮亮的。正拍着叫着，娘突然就愣住了，大概我胡子眉毛上黄亮亮的污水逗乐了娘，娘冷不丁就指着儿子仰头大笑，满脸的核桃纹都溢出了童真的乐趣。

一番洗洗擦擦，抱上抱下默契配合中的折腾，我和妻累出两身臭汗。91岁的老娘也累了，气喘呼呼的，穿上新衣新裤，躺进铺设一新的被窝，娘就连着打出两个长长的、舒服至极的哈欠，合上眼，头一扭，自顾进入本就不该中断的梦乡，安然舒坦的笑容，定格在布满了褐色老年斑的瘦脸上。

我和妻相视一笑，吐出口闷气。妻给娘盖上薄毯子，两口儿倒脏水拖地板，再喷一遍清洁剂，就轻手轻脚着退出来，拉上了门，开始洗澡换衣收拾自己……

为娘洗澡，是我们这个小家庭一日数遍雷打不动的功课。自从娘82岁那年突发老年痴呆症，被医生诊断为不可救治后，娘由起先的不辨人识物，发展到意识模糊，越变越小，几乎是一年一个时龄段地下滑着：古稀，花甲，不惑，天命，中年，青年，少年，童年。如今娘大概进入了幼年，正向着人生最初的襁褓回走着……

爷婆不知啥时悄悄地爬上了农家小院荒草萎萎的墙头，眨巴着顽皮的眼睛，似乎在刻意打量着这个由小到大，又由大到小，毫无道理的人生。

我费劲地扭过头颅，任均热的泪水溢出眼窝，肆意奔流。为我孩子般的老娘，为天下所有衰老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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