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博慧：闵闵

上小学的时候，在A中的家属楼二层东边住着闵闵，一个傻乎乎的孩子。我家离他家很近。

每天上学我总会路过他家楼下，常常能够听到喊叫和碰撞的声音，还会时时看到闵闵一个人跪在阳台上，把头顶在窗子的纱网上，拼命地喊叫，向每一个从他家楼下走过的人发出刺耳清晰的笑声。有时他还会朝下面的行人不停地吐口水，吐在别人头上时，他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一直害怕从他家楼下经过，常常出了家门就会望望距我差不多一百米远的阳台口，看他是否仍在那儿嬉戏。我恐惧他尖锐的叫喊，有些是撕心裂肺的，有些是冷酷无情的，总是挑拨我紧绷的神经。我常会跑着经过，在气喘吁吁时才敢回头再望一眼。

闵闵没有自理能力，他去厕所是要他妈妈带他去的，以前小，就和他妈妈一起去女厕所。后来闵闵长大了，每当他一进厕所，里面的人全都大叫起来，他妈妈不再带他去女厕所，而是拿着一把铁锹去了垃圾堆旁边。闵闵的妈妈看起来很老，三十几的人却早已白发丛生。她个子很高却瘦得只剩骨架，人仿佛是一节一节连成的，只覆盖着一张皮。后来，听大人们说，这个女人很苦，她其实不是闵闵的亲生妈妈。丈夫早年与她离婚了，把两个女儿留给了她，后来又和另外一个女人生下了闵闵，可却不知得什么病死了，闵闵的亲妈也就独自跑了，把闵闵留给了这个女人。女人接到闵闵时，闵闵好像已经在一场高烧中烧坏了脑袋，但女人还是一直抚养着他，成为闵闵的妈妈。这闵闵妈妈的脸上常有笑容，夸张地咧开嘴，很粗犷地笑着。这可以理解，她被生活折磨着，早已变为多于半边天的女人，这个家需要她去支撑。闵闵脸上也常挂着笑，有些扭曲但很干净，而且那也是我见到的最多最频繁的笑，在一幢幢阴沉黑暗的房子中，那笑容闪着微弱的光。

我上初中了，在A中。闵闵也常去A中玩，在偌大的操场上撒欢，追着别人到处跑，跑累了就跪趴在地上打个滚儿歇一歇，然后再爬起来继续跑。所以他身上的衣服总是乱七八糟，人也灰头土脸，以至于被他追的人大都吓得魂飞魄散。特别是女生们见到他，个个面如草色，尖叫着、谩骂着逃开。而男生们则会趁闵闵追的时候绕在他身后，捶他几下或踹上几脚。可闵闵跌倒了还在不停地笑，他以为别人在和他玩，他感觉到快乐。一次，闵闵在操场上一个人玩耍，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扔来扔去，无意识中他把石头举在头顶，用劲将手摆了几圈，一不小心石头从手里甩了出去，而石头又恰好不偏不倚地打在一个高中男生的头上。那个男生走过来狠狠地把闵闵举起摔在地上，又朝他瘦小的身躯上踹了几脚，口里还不停地咒骂着愤愤而去。然而闵闵侧躺蜷在地上捂着头，身体不停地颤抖，嘴咧着尽沾些土，我模糊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疼，疼……”旁边的人都指着、说着，幸灾乐祸地冷笑着，路过。我看到这一幕，听到他的呻吟，心里一震颤，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于是立即把他扶起来，帮他把身上的土拍干净，扒开发丛看了一下，闵闵头上碰起一个血红的大包，他一直喃喃地说：“疼，疼……”我按住他的头给他揉了一会儿，闵闵则将他啃过沾着口水的手不停往我身上蹭，而后又跑开撒欢去了，笑声在操场上回荡，他根本忘记了疼，忘记了经历的痛。我忽然感觉闵闵是多么可怜，同情之心促使我去接触他——

闵闵的年龄我不知道到底是多少，我曾经问过他，他把手指吮在嘴里，结结巴巴地说：“八，八……”他的眼睛在回答时不停地转，他是在想自己究竟有多大。但我听见大人们曾见到闵闵时叹息地说过，闵闵可能已经十几岁了，只是他身高不见长，所以看起来很小。闵闵在学校玩的时候常常来教室找我，班中同学见我和他在一起，唏嘘声一片，在异样的目光里我拉着他的手去买雪糕吃。闵闵有时很听话，不去追赶别人，不去弄脏自己的衣服，乖乖静静地坐着，这时没人看得出他的异样。可是又有时候他会变得很急躁，我拉他时，他用指甲用力地掐我或者狠狠地在我的手臂上咬一口。一段时间，我的两只手背上几乎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他发脾气的沙包，忍受切肤之痛，可是我不想让他那么孤单，遗弃……

令我想不到的一件事是那次我们班的一个男同学当众嘲笑我，讥讽我和闵闵粘在一起是脑袋不清楚，也是一个弱智。在场的人听了他的话向我投来的目光中充满了惊异和厌恶，我感到莫大的侮辱和无助。就在这时恰逢闵闵来找我，他并没有看到我两眼红红，拉着我的手要去操场玩。那个男生走了过来尖酸地笑了几声说：“物以类聚，一样都是疯子。”周围的人发出阵阵嘲笑，闵闵感到奇怪，他看了看我，发现我眼泪落了下来，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脱开我的手上去就掐住那男生的胳膊狠狠地咬着。那个男生痛得直叫，在闵闵背上用力捶打着，可闵闵就是不放开。我赶忙把他们拉开，指着那个男生说：“你做事别这么过分，闵闵比你强多了！”说完拉着闵闵走开了，我的眼泪又不住地流了下来，可这次是因为感动。放学后回家，走到十号楼时闵闵并没有直接回他家，而是把我送到我家门口才跑回去的。上楼前我在楼道口看见他对着我露出一个清纯的笑容，喊了一声“再见”，声音里透着简单、快乐。

一晃几年过去了，不知什么原因，闵闵已经搬走了，是哪一天离开的，我完全不知道，就是突然消失了，而我再也找不到他。每当我想起他，内心就感到深深的酸楚。闵闵，他是个多么可怜的孩子，和正常的小孩相比他拥有的是那么那么的少，他受到的歧视、唾骂、嘲笑是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的。而他又是个多么幸运的孩子，因为他的不懂，他才可以一直保持他的笑容，用自己最单纯的一种方式去保护对他好的人。或许在闵闵的世界中一切都是美好的，痛了又忘了，哭了又笑了，恨了又爱了，什么都可以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闵闵——保持笑容，仅此而已。

横山中学高三（7）班刘博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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