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看大戏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我是唱这首歌谣长大的。遗憾的是,外婆家门前没有戏台,但这并不影响我能看到大戏。
老家隶属黄河之滨佳县。佳县靠近山西,戏剧剧种以晋剧为主,而靠近三秦腹地的其他县城,则是以秦腔为主。我的老家地处佳县、米脂和榆林三个县城的交界,自然秉承了三个县的文化。记忆中,我看过的大戏,晋剧、秦腔皆有,造就了后来我在戏剧剧种上的博爱性情。
上世纪七十年代时,农村人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一年一次或两次遇庙会才能看到的大戏。老家村子小,人口不过三二百,却四通八达,这样的交通条件使得我们不但能看自家村子里的大戏,也可以游走上几公里的路程去别村看大戏。
老家隶属的庙会是离老家最近的戏场。每年春末夏初的时候一定会唱一场大戏,除此外,遇着干旱年头,大伙也会合计着以许愿的形式再唱一场大戏。再加上遇着节假日到外村看大戏,记忆中,每年我们都可以看到五六场大戏。
我们那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即每场大戏都是三天时间,第一天称踩台,第二天属正戏,第三天便是完戏,有时也称杀戏,隐合现代拍影视剧杀青的意思。
每每唱大戏期间,周围几个村子就像过节一样热闹。除了那些特别勤快的家庭重劳力外,其他人几乎不再下地,就连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也只上半天学,剩下的时间放假看戏。这个只有唱大戏时才有的待遇,让我们一帮孩子更喜欢上了大戏。
唱大戏这几天,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做些过年才吃的食品,以供闻声赶来看戏的亲朋好友享用。母亲还会煮些鸡蛋,带到戏场给我们当零食。农村人一直延续三餐饭的习惯,按着唱大戏的时间安排,早饭后过一阵子就会开始一天中的第一场戏,而村民们也就是趁着这个时间空段赶往戏场。
戏场一般就设在主庙的对面,最初的时候还没有修建起正式的戏台。每次唱大戏前一天,由庙会会长组织村民们用篷布之类的东西在土台上搭建一个简易戏台。说是简易戏台,台面依然看起来高大壮观,再加上那一层层彩色幕布和台子上精美华丽的戏剧道具,在幼时的眼里,那已经犹如宫殿般的气派豪华了。
从村子里往戏场赶,大概一公路的路程。时值春末夏初的时间,地里的庄稼已经绽放新绿。小小的我,夹杂在身着新衣新裤行色匆匆的人群中,行走在散发着泥土气息的乡间小路上,看着路旁杂草丛中蚂蚱之类的小虫在脚面一闪而过,远远地听着戏场上铿锵的敲锣打鼓声,心里就会按捺不住地激动,恨不得长出翅膀,一下子飞到戏场。
不管哪个戏场,围绕在戏台周围的总是那些摆摊的小商小贩,叫卖着瓜果饼干或者针头线脑之类,也会有三两个支着帐篷、做着简易饭菜的流动式食堂,里面所散发出来的饭菜香味常常吸引着贪吃的小孩子围在门口伸长脖子偷望。
唱大戏这几天,每天的早饭后,便可见从戏场四周小路上赶来的川流不息的看戏人群,经过路与路的汇聚,逐渐形成一条彩色的长龙。这条长龙沿着通往戏场的最后一条大路后,便渐渐分散开来,融入到最早到达的人群中。女人们拖着孩子从一个摊位挪到另一个摊位,男人则会聚在主庙门口,上香磕头,或邀约三两个朋友在食堂里弄个小菜,喝两瓶酒解解馋,更有赌博嗜好的人,也会趁着这个机会跟周围村子里认识不认识的同道中人较量切磋一番,但这种活动他们会躲在掩人耳目的地方进行。所以这个时期的戏场,俨然一个小型集市,叫卖声、讨价声、唢呐声、呼朋唤友声,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随着开戏前垫场的锣鼓声,人群开始渐渐向戏台前聚拢过来,有拿凳子、拿坐垫的老年人,会早早坐在戏台沿子下面,那是整个戏场看戏的最佳位置,就像现在会议室的嘉宾位置一般。年轻些的,嫌带东西麻烦,就就地取材,拾几块砖头或者石头坐着,也算得上惬意十足。但中间的位置毕竟有限,往后的人群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就只好站着,或偏着头或撑长脖子或踮着脚尖甚至会有人骑在戏台下仅有的几棵树的树杈上居高临下……戏一开场,成百双眼睛都齐刷刷对准戏台,尽情享受。
因为离戏场近,我偶尔还会征得父母的同意,约几个小伙伴一起看夜戏。在我的印象中,夜戏最吸引人。大约下午六点钟左右,一通锣鼓声过后,置于戏台上面的两个硕大的汽灯同时打开,将雪白的灯柱照在戏台上,那些身着彩色戏服的角们往这台上一站,简直是光芒万丈。但心存光芒万丈感觉的好奇心只是霎时间的事,一旦台子上出现头上插满头饰、身着长长的衣裙、翘着兰花指、踮着脚尖款款走出来的女角,我就会坐不住。因为,按照我的看戏经验,她们一出来就会坐下来,一坐下来就会咿咿呀呀地唱,一唱就没完没了,一个字从她们口里需要好半天才能完整地吐出来。这对一贯好动的我来说,的确是一种煎熬。我喜欢看的是威风凛凛的将军,举手投足间将背后的旗子和翎子抖得扑棱棱响,也喜欢胡子生略带沙哑却铿锵有力的唱腔,每每出现这样的场景,就感觉自己一下子神清气爽起来。
多年后读鲁迅先生的《社戏》,联想到自己,对先生朴实的文字中孩童时看戏描写得入木三分再次心悦诚服。
我爱看夜戏还有一个原因。那时候乡下还没有通电,太阳落山后周围就会陷入到无边的黑暗,而汽灯笼罩着的戏台一如白昼,站在戏台下某个背光的地方举目远望,周围的群山被夜幕遮盖得严严实实,只有那漫天的繁星对你眨着眼睛。这样的场景在孩提时我的感觉中是复杂的,有些许神秘、些许恐惧、些许新奇。
夜戏结束后,刚刚还沉浸在戏剧场景里的人群开始骚动,你呼我,我叫你,同村的人都自觉地往一块儿靠拢。待相互等到自己要等的人,人群就开始往那条大路上流动,有一两个打着手电筒的人,总被众人紧紧簇拥着,手电筒里发出的那点微弱的光线不时地被游移着的人影遮挡,闪闪烁烁的,像极了我想象中的鬼火。不过因为夹杂在人群中的缘故,在我想起鬼火这个词的时候也没感觉到惧怕。
后来,老家的经济状况逐渐好转,村民开始商量在原来土戏台基础上修建正式的戏台。这件事,是全村的大事,修建戏台时的资金是村民自发捐出来的,就连修建时的农工也是村民义务的。
新戏台竣工那天,自然也请了戏班子来助兴。这是这个庙会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周围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闻声赶来,整个会场人山人海,一派喜庆气氛。杀戏那天,演员们清一色不穿戏服,净身素面地为大家演唱一个个精彩唱段。这样的情形在当时还不懂晚会是啥概念的村民们看来,无疑是很新鲜很过瘾的,一时间,呐喊助威声、鼓掌加油声响彻会场的整个山头。这场庙会也许是这个庙宇成立以来香火最旺的一次。
随着上学工作,我离老家越来越远,离记忆中的大戏也越来越远。听老家来的二叔说,村子里的人口现在越来越少了。但按照惯例,每年的庙会还是正常举行,只是每次庙会时,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看戏,有时候看戏的人竟然没有唱戏的人多。二叔说这些话的时候,言语间的落寞无遮无拦。
大戏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人们的视觉听觉里都被动地充斥着或缠绵悱恻、或歇斯底里的流行歌曲,快节奏的生活也许真的更适合流行歌曲这样的快餐文化。但童年时那灯光辉煌的戏台抑或舞台上那抑扬委婉的唱腔已经积淀在我的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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