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宏山:火塘往事
我小的时候,我家住着茅草房。茅草房堂屋的左墙角,有一个黄泥垒就、青石砌成的火塘,井口大小。火塘上方有一根藤篾绳索,上端绑在房檐,下端系着环形铁钩。或挂铁壶烧水,或挂顶锅煮饭熬粥炖菜。经年累月,屋顶和土墙被熏得漆黑发亮。
火塘用的烤火柴需提前准备。刚进入秋天,爷爷和父亲便利用空闲时间,到山林砍好多好多的青冈和杂木棒,用锯锯成两尺多长的短截,然后用斧头劈开。我按照爷爷和父亲的办法,将劈柴横铺竖搭,每四块劈柴搭一层,层层叠加,搭成两米多高的小木塔。这样做,劈柴干得透,火力旺,烟雾少。我最喜欢搭建小木塔,就象现在的孩子喜欢摆弄小积木。整个秋天,我要在廊檐下搭建二十多个小木塔。爷爷和父亲还在山上将砍了树的树根挖回来,那是烤火的上品,俗称圪火。一入冬,父亲便在火塘里升起旺火。我们全家人围火而坐,半米多高的火苗,把光亮和热能辐射到堂屋的角角落落。片刻间,每个人的手脚不再冰凉,浑身热乎乎的,脸颊被火光辉映成红彤彤一片,仿佛喝足了烧酒,舒坦、惬意,冬天被远远地隔在了屋外。这是全家人最幸福、最高兴的时候,全然忘记了劳作的疲累和日子的艰辛,静静地享受火塘的温馨。
母亲从地窖里取一篮红薯,用火钳缓缓拨开火塘里的灰烬,埋上几块。不多时,红薯烧熟了,堂屋内飘出阵阵清香。用手轻轻掰一块焦黄酥软、滚热烫手的红薯,热气腾腾送到嘴里,那种蓬松细腻、齿颊生香、余味无穷的感觉,实非语言可以形容。多年以来,再尝烤箱中烤出的红薯,却没有了那年那月的可口甜美。
当时全家十天半月方能吃上一顿肉。顶锅有时炖腊肉猪蹄、有时炖土鸡,偶尔也炖牛肉、狗肉。顶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不时有溢出的汤水顺着锅沿流下,发出“吱吱”的响声。清香四溢中,顶锅显得更加宁静柔和,它的每一条纹理都浸透着湿润和古朴。我闻着肉香,馋得直流口水,没到开饭时间,就嚷着要吃。母亲揭开锅盖,用筷子夹一块煮熟的肉送到我嘴里,顺便骂一句:“馋猫!”其实她也不是真骂,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与喜悦。
爷爷取出五六寸高的小瓦罐,装满苞谷酒,再放一点生姜和枸杞。然后把小瓦罐放到火塘,不大功夫苞谷酒就煨热了。爷爷把酒倒在他文物一般老旧的搪瓷缸,慢慢地抿,慢慢地品。每抿一下,两片嘴唇就要咂巴好几下,咂得声音很响很响。看着爷爷喝得那样有滋有味,我也缠着要喝。母亲坚决不许。爷爷两眼炯炯有神,瞅了我一会儿,把装着酒的搪瓷缸递到我的嘴边,呼着我的乳名说:“你还小,现在还不能喝酒,就用舌头尖尖舔一下,尝尝酒的味道!”我刚伸出舌头,母亲严厉的目光扫射过来,我打了个寒颤,赶紧缩回舌头。过了不长时间,爷爷就过世了。没有尝到爷爷搪瓷缸里的酒,成为我终生的遗憾!
我最喜欢过年,不仅有新衣、有好吃的,而且在除夕之夜,火塘里的火比平时升得更大更旺。全家人吃完年夜饭,坐在火塘边,一边听村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一边等候新年的到来。要一直坐到第二天天亮,称为坐夜或守夜。通过这种方式,祈盼来年顺利安康,红红火火。整个冬天,火塘昼夜不熄,成为家道兴旺的象征。
火塘是我们全家人欢聚的地方,也是产生故事和传说的地方。我爷爷先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参加解放军,在炮火连天的战场火线入党,解放后回乡当大队长、生产队长。他最喜欢讲激烈的战斗故事和我们家族从四川迁徙到勉县的艰难历程。母亲性格活泼开朗,喜欢给我讲故事,讲歇后语,还教我猜谜语、唱儿歌。父亲不善言语,只一个劲地往火塘里添劈柴,边用火钳捣火,边喃喃自语:“人心要实,火心要空”。
爷爷、父亲、母亲的心确实很实,不仅对家人,对所有的人都是一样。他们喜欢帮助别人。我家紧挨一条山路,只要有熟人从家门口路过,都要招呼烤火。也常有在风雪中奔波的陌生人前来敲门找火烤。不论是谁,都会被热情地邀请到火塘边坐下,用瓦罐煮上一杯热茶。陌生人喝够了茶,浑身烤暖和了,便道谢起身,踏向被寒风撕扯、冰雪覆拥的弯弯山道。
我也顺着这条山道,上学、工作,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火塘。我老家先是拆掉茅草房修了土瓦房,后又拆掉土瓦房修了红砖房。连同茅草房一起被拆掉的,还有温暖过我童年的火塘。在工作单位,先是用火盆和火炉,火盆烧木炭,火炉烧煤球,后来则用电暖器和空调。现在冬天取暖的方式越来越现代文明、洁净卫生(但现代化也在以“文明”的方式制造更大的不文明和灾难,在加剧着生态的恶化和地球的危机),但我总觉得,不论什么,都没有火塘温暖,没有火塘亲切,没有火塘回味悠长。
我已走过四十多年的人生岁月,那不熄的火塘,那灿烂美丽的火苗,总在我的记忆里跳动闪耀、噼啪作响,总是温暖着我的每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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