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漂:留在心底的记忆
女人的世界是什么?我说不清,有人说是丈夫、孩子,这或许对,也或许不对。
一个女人,给我留下了一串记忆。她,便是我的母亲。如今,老人家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然而这些记忆,却沉淀在我的心底,永远是那样的亲切、清晰。顺着这记忆的踪迹,我探求着女人世界的内蕴。
母亲是个苦女人。因为祖母不善理家,家里啥活都落在她的肩上,包括切草、喂牛。每当夏夜,她总在院子拉来那片苇席,我偎在她的怀里躺着,她教我认天上的星星,说姥姥家的事,却从未提起过爹。她一次次给老牛添草,直到填满那庞大的肚皮,才拉着我回到土窑的炕上。
她两腿长了疮,一连几年,走路一拐一拐的,血和脓浸透了裤子。姥姥心疼她,接她回娘家住了几天。到姥姥家,母亲总是掀起那做饭的案板,寻呀,找呀,不知翻腾个啥。
大概在我六岁时,苦日子过得更紧巴。那年冬,乡亲们都在挨饿,母亲将棉饼捣了一遍又一遍,拌着玉茭面蒸熟,当作全家的主食。粗糙的粪便下不来,疼得我大哭小叫。这时,母亲找来一根柴棒,细心地一点一点往出抠。春天来了,草儿泛青,大自然现出生机。白天,她领着我们姐弟仨,到离村很远的地方掐那刚露头的苜蓿菜。而她却坐在那哭!哭!哭。直到日中午,她整整散乱的头发,擦干了眼泪,领着我们回村。如若遇见乡亲,她又说又笑,好像什么事也未发生。夜晚,家里没有灯油,她摸黑儿纺线,嗡嗡的纺车声伴着她的哭泣声。
家乡解放那天,祖母乐了,母亲也有了难得的笑容。祖母拉着我,整天站在村边的土坡上,看着一队队解放军开过。我问祖母在等谁?她抚摸着我的小脑袋说:“等你爹!”我傻了。“怎么我爹是解放军?”晚上我问母亲。母亲说:“你爹到延安当了八路军,还来过一封信。后来老蒋翻了脸,县城里整天抓‘叛八’,我怕人家抓住铁证,那封信就压在你姥姥家的案板下。”这时,我才清楚了为啥母亲总是掀姥姥的案板。
爹没等回来,又过了两年,却等来了一位亲戚的信,说爹早不在人世。他到延安参加了八路军,后来队伍开到太行山,日寇扫荡被俘,杀害在太原大南门外。祖母听了哭得死去活来,母亲却呆呆站着,没有表情,没有泪水。她的泪早干了,都洒在那纺车旁,洒在那苜蓿地。
哥哥报名当了民兵,扛上了一枝“三八”枪。老姑姑来家就埋怨:“快别扛啦!人常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为给他老子报仇,为保穷人的江山,就要扛。”温顺的母亲和她第一次顶了嘴。
我上高小了,母亲高兴极了。她将爹的一件大褂改成一件上衫,说:“穿着它,记住爹,好好长进。”爹走时我还不满百天,咋记得!我要上大学了,母亲更高兴,临行前一晚,好像有很多心事:“到太原看看你爹在不在那地方,或许能找到你爹的尸骨,搬回来也是后辈的孝心。”可是大南门已经是高楼耸立,哪里去寻!我参加工作了,一年半载才回家看看。过不了几天,母亲便催着上路:“家里的事住一年也做不完,可别误了公家的事。”我要走了,她总是泪汪汪,送得很远很远。
我有了孩子,母亲格外疼他们,甚至舍不得大声训斥。可有一次例外。毛主席逝世了,村里一片寂静。乡亲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听那高音喇叭传出的悲痛消息。我三岁的小女儿却还缠着奶奶戏闹。“啪”的一声,她那小屁股上落下了奶奶的巴掌。孩子哇哇哭了,母亲搂过孩子也哭了:“毛主席不在了,往后还有啥人为咱哩!”在旁边的人听了落泪,妻子在落泪,周围的人在落泪。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村里实行了责任制,日子比先前还好,母亲放心了。我大学毕业后到了太原工作,亲戚们说:“把老人家带去,享几天福!”我知道她在思念牺牲的爹。一天晚上,她忽然说:“你姨说啦,你们将来做个小木头匣子,我死后和你爹合葬了。其实,合葬不合葬又咋的。”
我的母亲,一个苦女人,她走了已整整两年,翻开她留下的这串记忆,我得到一个启迪,女人的世界是什么?是丈夫、是孩子,但却又绝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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