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升阳：掘墓人

掘墓人，是农村最受人尊重的人。

在习惯土葬的农村，如遇有人亡故，首先想到的是掘墓人。

我们村有一位掘墓高手，无论你在村中的辈分有多高，见到他都得叫禹叔。其实，禹叔的全名叫张培禹，年轻时在县保警队给队长“背枪”（警卫），娶了一个山西的媳妇，给他生育了一男一女。在那个社会里，用今天的话说，这就是“小康生活”不缺吃穿，不缺钱花，有房住，还在街道地方。

人常说：“花无三日红”、“人有旦夕祸福”。禹叔好日子没过几天，那阵子“虎列拉”（霍乱病）流行，先死了儿子，没过两天又死了老婆，剩下他和女儿倩。又没过多长日子，县城解放，保警队跑的跑，逃的逃，禹叔只是个“背枪”的，又没啥劣迹，日子过得十分紧迫，政府就把他遣送回了原籍。

回到老家，虽然原先盖的五间厦房尚能居住，五亩薄地也从侄儿手中要回来了，自己耕种。无奈，在外多年一样农技都不会，种啥不收啥，日子过得仍是吃了早上没晌午的。有天，村西头的吉有田的父亲死了，隔壁的苟娃叫禹叔帮忙去打墓。

农村有一个习惯，“红事要叫哩，白事要到哩”。他听说苟娃去打墓，找了一张锨跟着就走了。

这天，天空瓢着雪花，来到陵地后苟娃照风水先生点的穴口，在地上划了一个宽约四尺、长约丈二的矩形，他先用镢头刨了一下，只在地面上抠出一个白点，冻成冰星的土块飞到脸上是刺骨的寒冷，他再刨……禹说也学着苟娃的样子，先用镢刨，再用锨挖，终于揭开了冻硬的地表皮，剩下的就容易得多了。随之，苟娃也搭起了一顶帐篷，四五个人轮换地挖掘，或踏锨，或丢土，干得是直冒汗。大约挖了有一丈多深时，苟娃说，墓庭行了，该挖墓窑了。

挖墓窑是掘墓中的“重头戏”，非把式不行，自然苟娃担当此任，别的人配合默契，转土，送土，再把土块丢出墓庭。禹叔当时是新手，把挖墓窑出的土往墓庭外丢就是他的活。孝子送来了饭，有酒、有肉、有豆腐，还有白生生虚软的蒸馍，他一顿就吃了四个，埋完人，掘墓人清理好现场后回来坐席吃饭。

刚开始干这活是为了填饱肚子，随着他掘墓经历的延伸，他对掘墓有了区于常人的、更为深邃的理解：自己的事再要紧，没有死了人的事紧；有时当事人水送得迟了，饭送得晚了，他领着伙伴们忍饥挨饿，不怨恨，不生气；实在累了，抽一支烟，把酸甜苦辣咽到肚子里，要么躺在墓庭里吼上几声秦腔；用无偿的劳动、善良的心慰藉亡灵，助人危，济人难，铁锨、铁镢磨秃了多少把，他记不清了。

光阴荏苒，从青春韵华的三十来岁，到年逾花甲，冒烈日炎烤，载雨雪风霜，巷里人都说禹叔掘墓的汗水能聚一涝池，掘出的墓土能堆一座山。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刮着凛冽寒风的夜晚禹叔静静地走了。我一知道他走的消息，就匆匆赶到墓地，接过英子哥手中的锨，铲一锨，往上丢，铲一锨，往上丢……直到英子哥喊：“对咧，对咧。”我才罢了手，伸直了腰看到：为他掘墓的除了那些当年同他在一起的伙伴们你挖一锨，他挖一镢；你丢一锨土，他垫一块砖，更多的是邻里乡亲把一个不大的墓地围得连丢土扬镢的空间都没有。入土后，大家隆重的祭奠，我噙着泪水，用沙哑的声音读着为他写的奠文：消瘦身躯，力举千斤；烈日挥汗，朔风挖掘；沉默寡语，辛勤终生……告慰亡灵，至精至诚；无怨无悔，亡灵安宁。

本文原载于兵马俑在线（www.wmxa.cn），转载请保留本链接，敬谢！